彭富春: 我们需要“活着”的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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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富春: 我们需要“活着”的孔子

彭富春,留德哲学博士,现为湖北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湖北大学美学研究院院长,曾任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具有全新形态的当代中国哲学”

“人生而有欲/只是在黒暗中奔跑/技术满足了人的饥渴/让他远离了荒野之途/唯有大道如东方的太阳/照亮了人的肉身与灵魂……”武汉大学教授彭富春新著《论大道》问世之际,他以诗言志,这是其中的一段话。

彭富春一直在寻觅“大道”,他留学德国,学了满满一脑子海德格尔,归来后立志写出堪与西方学界对话的国学著作。其著作《论国学》《论孔子》《论儒道禅》入选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推荐书目,其中《论国学》韩文版已由韩国艺文书院于2019年出版,英文版计划由美国学术出版社出版,德文版计划由德国伊毕登出版社出版;《论儒道禅》韩文版计划由韩国艺文书院出版。

如今,《论大道》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迅速成为学术书中的热门,被学界评论为“具有全新形态的当代中国哲学”。

该书从“欲望”“技术”“大道”三个层面,对人生活在世界上的一般意义进行思考。“欲望”是人作为欲望者欲求并占有所欲物的活动,“技术”是人创造和使用工具制作事物的活动,“大道”是万物的存在本性及其思考与语言的表达,并集中表现为关于人的规定的知识,亦即智慧。

作者认为,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需要靠技术制作物作为所欲物。但欲望和技术也需要大道或智慧的指引——什么样的欲望是可以实现的,什么样的技术是可以使用的。同时欲望自身生成,技术自身生成,它们共同推动大道自身的生成。生活世界就是欲望、技术和大道的游戏,即它们的共在共生,其显现的作品就是美。

走在一条自己思想的道路上

该书一大特点是,全书没有大段的引号,没有各种征引文献,不依仗别人的著作当拐杖。

彭富春反对哲学研究过度依傍他人,认为哲学不能在阐述、阐发中成为随声附和。彭富春在德国经过七年的努力,1997年成为武汉大学历史上第一位留德哲学博士。但是说起海德格尔、哈贝马斯这些世界哲学排名显赫的人物,他认为没有必要仰视,更不必匍匐在地,哲学研究不是言必称海德格尔才能高大上。彭富春始终主张对有价值的中西思想融会贯通,并基于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提出自己的思考,从而“走在一条自己思想的道路上”。

在采访中,彭富春也直言不讳,对当代西方哲学的“支离破碎”“一地鸡毛”提出批评。彭富春举例,当代西方哲学也谈论“道”,但这个“道”已经是个体生命之“道”,这导致思想过度缠绵于个体生命“无家可归”的状态,而哲学也往往成为一种思想游戏,哲学家则变成西方法庭律师一样的角色,对一字一词进行语言学辨析。他认为,人生活在世,应当在“大道”行走,而不应当单纯被技术、欲望驱动。

· 访谈 ·

上下求索寻觅大道

以“大道”克服虚无主义、技术主义和享乐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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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评价《论大道》中的思想在世界哲学版图上的位置?

彭富春:

当代哲学很少再出现像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这样的人,那种时代已经过去了。黑格尔的那种体系,首先是逻辑,接着是自然,然后是精神,构成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东西。我只是对思想有一个系统完整的表达,可以说是抓住三个核心要素“欲、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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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你新著的三个关键词:欲望、技术和大道,怎么理解?

彭富春:

我曾提出三个问题,实际上是对世界问题的总结。欲、技、道,就是来解决这三个方面的问题的。

一个是虚无主义。虚无就是“无道”,没有“道”,人和世界缺少基础根基,缺少根据,人就失去了精神家园;第二是技术主义,即认为技术是万能的,推崇技术扩张、泛技术化;第三个是享乐主义,是欲望的贪婪扩张。

这三个方面的问题,既是现实方面的问题,也是理论方面的问题。你可以说这是世界性的问题,但这个方案是中国化的。我为什么研究儒道禅?他们当初也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是考虑的是比较原初的。比如克制自己的欲望,以道制欲;比如说老子认为发展技术不好。我现在是把欲、技、道三个东西综合起来,这是一种新的思想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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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下世界,有哪些现象能体现你的这些问题和理念?

彭富春:

在疫情中表现得就很明显。首先,不管病毒来自哪里,但至少全世界瘟疫的流行都跟野生动物有关,这就涉及人的欲望和贪婪。

其次是技术。过去也有瘟疫,但当时很容易控制在局部范围,而现代社会因为交通,因为巨大的公共空间、人口流动,让瘟疫可以超区域发展、超国界发展。这是技术带来的。

第三,关于“道”的问题,这个“道”的哲学表达就是真理,人们要听从真理,人们要践行真理。而在当下,出于种种动机不服从真理、试图扭曲真理的现象非常之多。

“哲学技术员”只是西方学术的二传手,

没有自己的原创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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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很多哲学研究者,对中西哲学名家经典如数家珍,但似乎找不到自己的原创思想,为什么会这样?

彭富春: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最强调的是学术性,尤其是要把西方的翻译过来。过去我们研究西哲的人,大多不懂外语,顶多懂英语。但现在不同了,学德国哲学的懂德语,学法国的懂法语,还要进一步学希腊文,学拉丁文,这样就把西方的文脉弄通了。研究中国哲学的,基本上是研究儒道禅、先秦两汉的东西。而且现在最主要是靠大批的出土资料,包括我们湖北的竹简。可能我们的注意力主要在这个方面。

现在有一种提法,说学术和思想不一样,思想是有创新,关注这个时代的问题,而学术主要是研究从古人到今天怎么说,从先秦两汉到明清,从西方古希腊到现在怎么说,它不需要创新。但在我看来,真正的学术是一种思想体系。其实一些哲学系的教授,应该称为“哲学技术员”。他们是没有思想的,比如他们把西方的东西翻译介绍过来,把中国的东西重新归纳整理,但很少有个人原创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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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不是到了呼唤中国原创哲学的时候?

彭富春:

当然是这样,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中国现在碰到的问题,世界碰到的问题,不要以为孔子能解决。如果说孔子能解决,那就不需要辛亥革命,不需要五四运动。孔子一定要是个“活的”孔子,“死的”孔子只会说出《论语》里的话,“活着”的孔子会说出我们时代的智慧箴言。

另外一方面,拿西方的各种学说解决中国的问题,让中国走西方的道路,行不行?肯定不行。

还有的说法,是用100多年前的马克思来解决问题。现在出现的问题,是马克思当时没有的,比如说当时没有飞机,没有电脑,没有互联网,没有人工智能,所以这个时代呼吁我们必须创新。

如果沉溺于个体绝对自由,

哲学只能对这个时代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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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哲学,特别是欧洲当代的哲学家,在疫情面前基本上是处于一种失语、混乱或者分裂的状态,这个现象你怎么看?

彭富春:

当代西方哲学家,很多并没有直接接触现实本身,而是跟现实隔了层手机或电脑屏幕。像英美的哲学家,搞语义分析就像律师辩论一样。其实德国的传统,是要关注世界、改变世界的。我直接参与了抗疫,医院、社区、病人我都有接触,所以我的感触和思考肯定是跟他们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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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德国回来之后,想做出可以跟西方学界对话的成果,你觉得你现在是否做到了?

彭富春:

应该是做到了。欲、技、道,我现在有了完整系统的表达,不是像过去潜藏在“国学五书”当中,不是像过去潜藏在我的美学理念当中,我现在完全让它显山露水,充分显示出来。

欲望,康德、黑格尔的哲学不讨论这个东西,它讲的是感性、理性,欲望不成为他们的主题。在中国的传统哲学里,欲望都是被贬低的,第一觉得欲望是身体的欲望,吃喝、性行为,消费性的,而且很多是贪欲。但其实所有人活在世界上,是靠欲望来推动的,欲望是创造性的。只有尼采才发现了这一点。

谈到技术,我们过去把技术始终只是理解为一种手艺,某种特别的行为,认为拥有技术的人是古代的工匠,现代的科学家、技术人员,其实这种理解是错的。技术是广义的,人类穿衣泡茶吃饭都是靠的技术。老子是反对技术的,对技术的理解始终没有超出自然的范围。

“道”也是这样,我们讲“道”是存在的真理,西方“道”是讲上帝,信神。中国传统讲天地,所以中西传统的“个人”始终没有独立自由。西方在18世纪发现“个人”,中国什么时候开始才有个人觉醒?五四运动以后才有的。

西方的“道”过去长期讲的是神,现在出现了一种孤独的个体。可以说,当代西方的“道”是绝对的个体之“道”,通过契约进行法律保障。西方是绝对的个体,他们只考虑到“我要自由”,但是没考虑到这种“自由”会把病毒传播给别人,别人又反过来传播给你,没有考虑到人跟人“共在”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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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

大道就是光明

彭富春

在生活世界中,人从欲望出发,运用技术,亦即创造和使用工具去生产出一个物,来满足自身的要求。但不论是欲望还是技术,它们都需要大道指引。不仅欲望和技术都不能单独依靠自身活动,而且它们两者也不能相互活动。这是因为它们会形成自身的单维化和极端化,而导致自身和生活世界的危机。惟有大道才能让欲望和技术的活动运行在正确的道路上。虽然人的欲望不同于动物的欲望,同时人对于工具的运用也不同于动物对于工具的运用,但人和动物在这两方面都有许多相似的情况。正是大道将人与动物完全分离开来。在这样的意义上,既不是欲望,也不是技术,而是大道才是人的真正的开端。

它让人作为人,而不同于动物。

何谓大道?道自身包含了人与路的不可分割的关系。路是人所走的路,人是行路的人。没有人,就无所谓可行走的路;没有路,也无所谓行走的人。在此基础上,道还意味着:人的头脑在行走。这就是说,大脑带领人的身体行走。在人行走在道路的活动中,大脑起着规定性的作用。没有大脑的指引,人的眼睛就不可能看清道路,辨明方向;人的双脚也不可能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而会跌倒或者偏离。

只有当一条道路能被人行走的时候,它才是一条真正的道路,否则就成为了一个荒废的地方。人在道路上行走并非是停留在某一站点,而是从一个地方达到另一个地方。

人的行走并非只是把道路作为手段,从起点经过中间站点而到达终点,而是把道路既当成手段,也当成目的,把每一个步骤既当成起点,也当成终点。实际上,人一直都行走在路上,他双脚路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道路。这也意味着人一生都生存于路上,亦即从摇篮穿行到坟墓。其间的不同的道路不过是或大或小、或直或弯而已。

那么道路给人与世界带来了什么?道路开辟了空间。虽然自然空间是已经给予的,但人类的存在空间却是创建的。道路并非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从而构筑了路面及其周边的空间。同时道路也引发了时间。它自身的运行从一个站点到达另一个站点,既形成了空间的转换,也形成了时间的流动。在道路上,人们经历了日出日落和四季轮回。正是在道路所建筑的时空中,万物现身。那里不仅有矿物和植物,而且有动物与人。总之道路不仅开辟了自身,而且也开辟了世界。

我们真正所讨论的并非是一般意义的道路,而是大道。

既不同于小路、邪途,也不同于迷途,大道是大的道路,是一切可能性道路中最大可能性的道路。大道之大在于其无限的宽广和漫长。只有大道,才能让人正确地走向天地与世界。在这样的意义上,大道就是光明。因此汉语就有光明大道的说法。根据对于道路的区分,人既要逃离小路和邪路,这在于它是死亡之路,也要分辨迷途,这在于它最终不是通向生命,而是死亡,而要走向光明大道,这在于它是生命之路。(摘自《论大道》)

文章来源:长江日报-长江网、小为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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