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芳
过年还是渔乡多情趣。说是童年印象也好,说是在城里住久了想着海隅民风也好,我总觉得过年有趣在渔乡。
临近过年了,出远洋的大小渔船陆续回港,落帆收橹,一根铁锚下水,把安耽过年的心也落定。岩埠上海滩头老人小孩呼儿叫爸把满身咸腥的男人接回家,把船上趁着当头艳阳和通畅海风晒干晾干风干的鱼鲞挑回家,把一门心思备着过年的生猛活鲜挑回家,也把合家团圆辞旧迎新的喜悦带回家。女人们的心头便开作一朵朵粉嘟嘟鲜楞楞红扑扑的花。可以说,过年的欢喜,是从海滩随着渔民归家的脚步四处散漫进村入户走进渔家美滋滋的日子里的。
于是家家户户奏响了迎新辞旧的奏鸣曲。猪嚎鸡跳之外,霍霍磨刀向鱼蟹,唏唏沙沙扫鱼鳞,嘁嘁嚓嚓剁鱼肉,乒乒乓乓敲鱼面;捏鱼丸、蒸鱼饼、氽鱼面馄饨;通烟囱、掸蓬尘、洗盆碗、挑水劈柴沽老酒;用剖成溜圆的黄鱼鲞墨鱼干伴五味三牲谢年祭天拜妈祖祀海神。穿风踏浪走久了的渔船,则趁着退潮搁滩,清船舱、燀船底、洗渔具、理风帆,然后画船眼添神色,也是焕然一个新面貌。涨潮了,渔船连成排,在桅杆顶端升起一面面鲜红大彩旗,迎风猎猎地飘,蓝天碧海一片祥云一片熊熊的火。早先渔乡贴春联与别地不一样,上头留两寸宽的一截白,称作“白眉联”。相传当年清兵南下,滥杀无辜。当政为粉饰太平,强令百姓贴对联。人们就在红纸的上头留出一截白,隐含对亲人的吊唁。我从擅写对联的叔祖父口中知道这一讲究,感叹我乡渔民的智慧和气节。现如今世道太平祥和,天红地红人心红,还留“白眉联”成了过去,都改成天庭地角通透红了。
渔乡过年的最乐是除夕。好鱼好肉满满桌,一家老小团团坐,俗称“吃排场”。菜要齐全,人要团圆。鸡鸭羊肉不稀奇,菌菇笋菜添滋味,再不能缺是全鱼。还有鱼丸鱼饼鱼卷鱼面馄饨,谐意“团圆”“昌盛”和“吉庆有余(鱼)”。然后把厅堂间房点得间间亮,一家人围坐炉前烤火聊天吃花生瓜子糖蔗荸荠糖果。听老人讲龙王招婿虾姑打鼓的故事,比起现在守着电视看春晚是平淡清闲多逸致。
最激动人心的是守岁前关门一阵辞旧炮和深夜交子开门一阵迎新炮,也不多放,也有规矩,各放二踢腿“高升”三只,噼噼啪啪“百子炮”一串。门户开合间,鞭炮声声里,说不尽道不完的太平年景天伦之乐社会进步。渔船上也有守岁的规矩。有一年我在船上值年夜,生产队长嘱我吃过年饭到他家里过一过,就为船长大婶要给我发个压岁红包。村里放鞭炮时,我也在船上放鞭炮,所有船上都放鞭炮,山海呼应,动人心旌。然后,走到船头,把锚绳收进一仞。寓意进一岁,向前升一级,希望来年更有好收成,攒钱万万千。却有一年渔乡百姓有家归不得,有年无法过。那是400多年前,倭寇进犯,搅了好端端一个传统大年节,逃难的人回来后不忘补过“年”,于是有了正月“初四过年夜,初五吃大餐”的奇特风俗。
初一起个大早,孩童们穿红着绿,把塞在枕头下的压岁钱赶紧揣进兜兜里。一早吃的是加岁面,碗也不洗筷也不收,嘴儿一抹便呼大唤小,东家进西家出,吃甘蔗喝糖茶,鱼贯而来鱼贯而去,穿梭也似,游行也似。逢人打揖作恭抱拳,互道拜年。船长拜伙计,不是拢络;伙计拜船长,不是溜须,平时船上抡拳喝酒争输赢,粗喉红脸骂人的调门跟唱渔歌号子一般高,这一拜,什么都摆平了,皆大欢喜。“恭喜发财”“一起发财”共同致富的美丽词儿,就如春醪一般满村满岙流来荡去了。串门拜年后,必是余兴未尽。便举起龙灯,举起鱼灯,锣鼓琴箫,彩旗飘飘,海滩边、晒场上、村街口、家门前,锦鳞腾跃,如浪里戏耍潮涌波翻。这“龙”便是海龙,是渔民心目中的尤物。篾扎布糊的彩龙被舞活了,不知是人舞的龙,还是龙舞的人。平时里各奔生计,风里来浪里去为财死为食亡,神经绷得帆索样紧,腿脚站得舵把样硬。及至岁尾年头,旧去新来,浑身肌肉和精神劲放个疏松,个个身上添了酒力换了春色,脸面上纷纷挂起抒情诗。
过年有趣在渔乡。渔乡人过好一个年,便迎来一个好兆头,奠定一个好心情,便拥有了所有美好的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