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来书云:“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夫清心寡欲,作圣之功毕矣。然欲寡则心自清,清心非舍弃人事而独居求静之谓也,盖欲使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为此之功,而随人欲生而克之,则病根常在,未危灭于东而生于西。若欲刊剥洗荡于众欲未萌之先,则又无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犹引犬上堂而逐之也①,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夫谓“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②之为累,而非克治洗荡之为患也。今曰“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只“养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潜伏于中,宜其有“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注释】
①“引犬”句: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二。
②将迎意必:将迎,送迎,意为有意安排,是以私心处事。语出《庄子·知北游》:“无有所将,无有所迎。”意必,语出《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主观臆断。必,绝对肯定。
【翻译】
信中说:“谈到养生,关键是要清心寡欲。而能够做到清心寡欲,做圣人的功夫便算是完成了。然而私欲减少则自然心会清净,心的清净并不是说要隐居山林舍弃人事以求得宁静,而是想要让本心纯然合乎天理,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欲。现在要做这样的功夫,在私欲产生时便把它克制住,但如果它的病根没有清除,未免会克制了东边的私欲西边的又生出来了。如果想在各种私欲还未萌芽之前便把它们都一一清除,就完全没有用功的地方了,只能徒劳地让自己的心不清净。况且私欲未萌芽之前就去搜寻并清除它,就好像是把狗带到正屋里再把它驱逐出去,更行不通。”
想要使心纯然合乎天理而没有一毫的个人私欲存在,这是成为圣人的功夫。想要做到这个,就非要在私欲产生之前便多加防范,并在私欲萌芽时克制它不可。在私欲产生前防范它并在萌芽之时便克制它,这正是《中庸》中“戒慎恐惧”和《大学》中“格物致知”的功夫,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功夫了。你说的“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等情况,是为自私自利、刻意求成所累,而不是克制扫荡私欲本身的问题。现在你说“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养生”两个字就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病根。有这一病根潜伏在当中,当然就会产生“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等弊病了。
【原文】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①,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减,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②乎?”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③,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④,人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注释】
①“不思善”二句:意为在心态平和自然的状态下体认心的本体,不有意趋善,也不有意避恶。语出《六祖法宝坛经·行由品》。
②与造物者游:意为与天理大道默契相合。语出《庄子·天下》。
③常惺惺:禅语,意为经常保持清醒状态。
④断灭种性:佛家语,意为心灵处于死寂状态。语出玄奘《成唯识论》卷五。
【翻译】
来信中说道:“佛家‘不思善、不思恶时认识本来面目’的主张,同我们儒家依‘随物而格’的功夫不同。如果我在不思善、不思恶时下致知功夫的时候,便已经想到善了。如果想要不思善恶,心中的良知便能自然处于清净自在的状态,只有在睡觉刚醒的时候可以达到,就是孟子的‘夜气’说法。但是这种时间不能持续很久,转眼之间,思虑就已经产生了。不懂得常用的人,能常常像刚睡醒而思虑还未产生时那样吗?现在我想清除私欲求得宁静,却更加无以宁静了;想要不产生杂念,杂念却更加产生了。如果要使此心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有良知显露,与天理大道相合造物者同样,又该怎么做呢?”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识本来面目”,这是佛家为那些还没有认识到本来面目的人设的简便方法。“本来面目”就是圣学里所说的良知。现在已经清楚地认识了良知,也就不需要像佛家那样说了。“随物而格”,是致知的功夫,也是佛家所说的“常惺惺”,也就是经常存养本来面目罢了。由此可知,儒佛两家的功夫大略是相似的,只是佛家有一个自私自利的心,所以就和儒家有所不同了。说“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便是有了一个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心,所以才会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就是已经涉于思善”的忧患。孟子所说的“夜气”,也只是为失去良知的人指明了良知萌生的地方,使他们从这里去培养良知。现在已经清楚地认识了良知,又经常用致知的功夫,便不需再说什么“夜气”了,否则的话就会像守株待兔的人,得到了兔子之后不懂得去守住兔子,而是依旧守住那个树桩,那么已经得手的兔子也会再失去的。“欲求宁静”,“欲念无生”,这正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一方面,因此才会私念产生得更加厉害,心里更加无法宁静。良知只有一个,善恶自然能得到分辨,还有什么善恶是需要思考再去分辨的呢?良知的本体本来就是宁静的,现在却又添了一个追求宁静;良知的本体原本就生生不息,现在却又添上一个不生私欲,并非单单是圣学的致知功夫不会这样的,佛教也不会这样刻意追求。只要念头全在良知上,彻头彻尾,无始无终,也就自然会前念不灭,后念不生。现在你却想要前念易灭,后念不生,就成佛教所说的“断灭种性”,就进入了槁木死灰的状态了。
【原文】
来书云:“佛氏人有‘常提念头’之说,其犹孟子所谓‘必有事’、夫子所谓‘致良知’之说乎?其即‘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此念头提在之时,而事至物来,应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头提起时少,放下时多,则功夫间断耳。且念头放失,多因私欲客气①之动而始,忽然惊醒而后提。其放而未提之间,心之昏杂多不自觉。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虽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惧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惧克治之功焉,又为‘思善’之事,而于本来面目又未达一间也。如之何则可?”
戒惧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岂有两事邪?此节所问,前一段已自说得分晓,末后却是自生迷惑,说得支离,及有“本来面目未达一间”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病。去此病,自无此疑矣。
【注释】
①客气:宋儒把心作为人性的本体,把产生于血气的生理之性称为客气。
【翻译】
信中说:“佛家有‘常提念头’的说法,它就像孟子所说的‘必有事’,先生您所说的‘致良知’吗?也就是‘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吗?当这个念头被提起的时候,许多事物纷至沓来,也定会有恰当的方法去应付。但只怕当这个念头提起的时候很少,反倒放弃的时候很多,那样功夫便间断了。况且这个念头的放弃,多是因为私欲客气产生才开始的,而受到突然惊醒后才会重新提起来。在放弃了又还没有提起来的过程中间,人心昏暗杂乱,常常无法自己察觉。现在想要日益精纯明亮,常提不放,用什么方法呢?只是常提不放便是全部的功夫了吗?或者在常提不放的过程中,还应该增加反省克制的功夫?或者做到了常提不放,但是不增加戒惧克治的功夫,恐怕私欲也无法完全清除;如果增加戒惧克制的功夫,又成了‘思善’的事情了,这和本来面目又不相符了。所以到底应该怎样做才算行了呢?”
戒惧克制就是“常提不放”的功夫,也就是“必有事焉”,难道这些会是两回事吗?你这一节里所提到的问题,我在前面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只是后来你自己又产生了困惑,说得支离破碎,以至有了“本来面目未达一间”的疑惑,这都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产生的弊端。去除了这个弊端,就不会再有疑惑了。
【原文】
来书云:“‘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①如何谓‘明得尽’?如何而能‘便浑化’?”
良知本来自明。气质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渣滓原少,无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莹彻。些少渣滓如汤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难晓,原静所以致疑于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论“明善”之义,“明则诚矣”,非若后懦所谓“明善”之浅也。
【注释】
①“质美者”二句:意为本质美好的人善德尽显,缺点也都融化消失了。程颢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
【翻译】
来信中说:“‘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究竟什么叫‘明得尽’?要怎么样才能做到‘便浑化’呢?”
良知本来就是自然光明的。气质差的人,缺点很多,遮蔽也厚,良知不容易呈现出光明。而气质好的人,身上的缺点少,也没有很多的遮蔽,只需略微增加一点致知的功夫,良知便自然会晶莹透彻。少许的缺点就好像是热水里的一点点浮雪,如何能构成遮蔽?这本来不难理解,你对此会产生疑惑,想必是因为不明白“明”字的意思,其间也有你求速的心思。以前我们曾经当面讨论过“明善”的含义,“明则诚矣”,这并非朱熹解释“明善”时所说的那么肤浅。
【原文】
来书云:“聪明睿知,果质乎?仁义礼智,果性乎?喜怒哀乐,果情乎?私欲客气,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①、仲舒②、叔度③、孔明、文中、韩、范④诸公,德业表著,皆良知中所发也,而不得谓之闻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质之美耳,则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学知、困勉者乎?愚意窃云,谓诸公见道偏则可,谓全无闻,则恐后儒崇尚记诵训诂之过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义、礼、知,性之性也;聪、明、睿、知,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张、黄、诸葛及韩、范诸公,皆天质之美,自多暗合道妙,虽未可尽谓之知学,尽谓之闻道,然亦自其有学违道不远者也。使其闻学知道,即伊⑤、傅⑥、周、召⑦矣。若文中子则又不可谓之不知学者,其书虽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处,然其大略则亦居然可见,但今相去辽远,无有的然凭证,不可悬断其所至矣。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真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数公者,天质既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远。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谓之知学,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数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岐,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未纯;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后儒尝以数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未免于行不著,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但后儒之所谓著、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狭,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像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著、察者也。则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注释】
①子房:张良,字子房,传为城父(今安徽亳州东南)人。汉初三杰之一,曾辅佐刘邦得天下,被封为留侯。
②仲舒:董仲舒,今河北省枣强人。西汉哲学家,今文经学大师,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观点,被汉武帝采纳,对后世影响极大。
③叔度:黄宪,字叔度,东汉汝南慎阳(今河南平御县)人,自幼家贫,德行彪炳当世,有颜回之称,终生不仕。
④韩、范:韩琦,字雅圭,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北宋名臣。范仲淹,字希文,苏州吾县人,宋真宗大中祥符进士,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北宋政治家、文学家。韩琦、范仲淹出将入相,共保北宋太平,世称韩、范。
⑤伊:伊尹,商初重臣,出身奴隶,辅佐商汤灭夏。
⑥傅:傅说,商王武丁时贤相,传说原为傅岩地方从事建筑的奴隶。
⑦召:召公,文王的儿子。因封地在召,故称召公。与周公共同辅佐成王。
【翻译】
来信中说:“聪明睿智,真的是人天生的资质吗?仁义礼智,真的是人的本性吗?喜怒哀乐,真的是人原本就有的性情吗?私欲和客气,究竟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古代的英才,比如张良、董仲舒、黄宪、诸葛亮、王通、韩琦、范仲淹等等,他们功德卓著,都是由良知生发出来的,后人却不认为他们是通晓圣道的人,这是为何呢?如果说这是因为他们的资质天生便是优良的,那么那些安行圣道的人岂不是还不如那些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人吗?我自己私下里觉得,认为他们对道的认识不全面还可以,但是如果说他们完全不识圣道,就恐怕是后世儒生崇尚背诵训诂,对他们产生了偏见。这样说对不对呢?”
天性仅有一个而已。仁、义、礼、智,是天性的本质;聪、明、睿、智,是天性的资质;喜、怒、哀、乐,是天性的情感。私欲、客气是天性障碍。本质有清和浊的区分,所以情感会有过分或者不足,而障碍则有深有浅。私欲、客气是一种病的两个痛处,并非两件事情。张良、黄宪、诸葛亮以及韩琦、范仲淹等人,都拥有美好的天资,虽不能说他们完全知晓圣学,完全明白圣道,但他们自然与天道的许多地方都巧妙暗合,他们的学问离圣道已然不远了。假使他们完全闻道知学了,便成了伊尹、傅说、周公、召公了。至于文中子王通,也不能说他不知学,虽然他的书大多出自徒弟们的记载,中间也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但他学问的大概轮廓还是可以看出来的。只是现在年代相隔很远,没有确切的凭据,不能凭空臆断他的学问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良知即是道。不论是圣贤还是平常人,良知都自在人心。只要遵循良知并将其发扬流传,去除物欲的牵累蒙蔽,便都是圣道。只是平常人大多为物欲所牵累蒙蔽,不能够遵循良知。就像前面几位先生,他们天质已经是清明的了,自然很少被物欲所牵累蒙蔽,所以他们的良知产生作用的地方自然会多一些,自然离道较近。学者只需学习去遵循良知就行了。所谓“知学”,只是要学习专门用功在遵循良知上。前面几位先生虽然没有学会专门在遵循良知上用功,有的在岔路上徘徊,为别的东西所影响和迷惑,所以他们对道,时离时合,未能达到纯粹;如果他们学会了遵循良知,就是圣人了。后世儒生们曾经认为几位先生成就事业都仅是凭天资,评价他们是“行不著”“习不察”,恐怕一点都不会过分。但是后世儒生眼里的“著”“察”,也是受了狭隘的见闻和旧时习惯的蒙蔽的,只仿拟圣人的影响和事迹,也并不是圣学里所说的“著察”。以自己的昏迷糊涂,如何能使得别人明白呢?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也是就用功说的。这知行的本体,就是良知良能。即使是困知勉行的人,也可以说他是生知安行的。“知行”这两个字,还值得精心体察。
【原文】
来书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①,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②,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
【注释】
①是盖终身之忧也:语出《孟子·离娄下》“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②反身而诚: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翻译】
来信说:“过去周敦颐先生每每要求程颢先生去寻求孔子与颜回的快乐之处。我想问他所说的‘乐’与七情六欲里的‘乐’是一样的吗?如果一样,那么平常人一旦心意顺遂,也都能够快乐,又何必成为圣贤呢?如果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真正的快乐,那么当圣贤们遭遇到忧、怒、惊、惧等情况,这个真正的快乐还存在吗?而且君子心中常存戒惧,这大概是终生的忧虑,怎么可能得到快乐呢?我平生有许多烦恼,还未曾体会过真正的乐趣,现在我真切地希望能够找到这真正的快乐。”
乐是心的本体,它虽然与七情之乐不尽相同,但也不在七情六欲里的乐之外。圣贤们虽然另有真正的快乐,然而这种快乐也是一般人所共有的,只是一般人自己不知道这种快乐,反而给自己找来了许多的忧愁苦闷,自己迷乱地丢弃了真正的快乐。虽然在忧苦迷茫中丢弃了,但真正的快乐并非就不存在了,只需念头一旦明朗了,回头在自己身上求得,便能真正感觉到这种快乐。我和你每次谈论,无非是这个意思,而你还要问能够用什么方法可以得到这种乐,这难免有点骑驴找驴的感觉了。
【原文】
来书云:“《大学》以心有好乐、忿、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①’。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极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②,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病疟之喻,既已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大抵原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崇。此根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释,有不待于问辨者矣。
【注释】
①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意为圣人的情感顺应事物而生发,当喜则喜,当怒则怒,不以自己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语出《河南程氏文集·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②无所住而心生其心:意为不执着,让心境处于自然的状态。语出《金刚经》:“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翻译】
来信中说:“《大学》中认为,心中有好乐、愤怒、忧患、恐惧等情感,便不能达到中正。程颢先生也说:‘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情,《传习录》里用疟疾来比喻它,十分精辟。如果像程颢先生所说,圣人的情感便是不从心里产生而是在事物上产生,为什么这么说呢?如果随着遇到的事而产生了相应的情,那么,其中的是非对错可以去格了。没有感觉到事物的时候,说它有情呢,情又还没有显现;要说它没有情呢,情根又是潜在的。在这有无之间,它怎么来致知呢?如果学习务必要无情,虽然牵累少了,却又进入了佛家的学说了,这样行吗?”
圣人致知的功夫是至诚不息的。圣人的良知,像明镜一样皎洁,没有丝毫的纤尘沾染,在镜子里,美丑自现,而明镜则不曾丝毫沾染,这就是所谓的“情顺万事而无情”。“无所住而生其心”,佛家曾经这样说,这句话并没有错。明镜照物,美就美,丑就丑,一照便能看出真实面目,也就是“生其心”。美就美,丑就丑,过后在镜子里没有留下什么,这就是“无所住”。既然你已经看到了疟疾的比喻的精辟,那么这里的问题也就能容易解决了。得了疟疾的人,虽然暂时没有发病,但是病根还是在的,怎么能安于暂时没有发病的状态,便忘了吃药调理呢?如果一定等到疟疾复发才开始吃药调理,那就晚了。致知的功夫,不分有事无事,怎么能和病是否发作相比较呢?大概你的疑问,前后虽然不统一,但都起源于自私自利、刻意追求这一弊端。除掉了这一弊端,那你的疑惑,自然会冰消云散,再也不用去问辨了。
【原文】
德洪曰:答原静书出,读者皆喜澄善问,师善答,皆得闻所未闻。师曰:“原静所问只是知解上转,不得已与之逐节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典学一勘尽破矣,何必如此节节分解?佛家有‘扑人逐块’之喻,见块扑人则得人矣,见块逐块于块奚得哉?”在座诸友闻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学贵反求,非知解可人也。
【翻译】
德洪说:答陆原静的书信公开之后,读者们都很喜欢陆澄的好提问和先生精彩的回答,都看到了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东西。先生说:“原静的提问,只在认知上纠缠,我不得已替他逐段做出了疏解。如果真的已经懂得了良知,只在良知上下功夫,千万经典都会与此吻合,而异端的典学则会一触尽破,又何必如此节节分解?佛家中有‘扑人逐块’的比喻,狗看到石块去扑人,才能咬住人;见到石块便追逐石块,从石头那里能得到什么呢?”在座的朋友们听了,都立马有所醒悟。先生的学问贵在反省,并不是能够从认知上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