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传习录》卷下 黄修易录
【原文】黄修易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②?”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注释】
①黄修易:字勉叔,王阳明弟子。其余不详。
②不知句:黄修易认为善念的存在与“无善无恶是心之体”相违背,所以才提出此问。
【翻译】
黄修易问先生:“心里没有恶念的时候,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是否也需要存养一个善念呢?”
先生说:“既然已经把恶念清除了,余下的便全是善念了,便恢复了心的本体了。就好比是太阳的光线被云遮蔽了,等云散去之后,太阳光便回来了。假若恶念已经去除了,又还要存一个善念在心里,那就是在太阳光下,又添了一盏灯。”
【原文】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功夫。”
【翻译】
黄修易问先生:“我近来用功,也还会感觉到不再有妄念产生,但内心深处还是一团漆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它得到光明?”
先生回答说:“最初用功的时候,心里怎么可能立即得到光明?譬如奔腾的浊水,才刚刚存进水缸里,虽然已经开始了沉淀,但仍旧是浑浊的。必须等到沉淀的时间长了,渣滓才能自然清除,再次变得清澈。你只需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养的时间久了,自然漆黑的心会得以光明。现在就要去立马让它变清澈,就是拔苗助长,不能当作是功夫。”
【原文】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翻译】
先生说:“我教学生致良知,是要在格物上用功,那才是有根基的学问。天天有所进步,时间越长就越会觉得精细聪明。后世儒生们则教别人在万事万物上去寻找,那就是没有根基的学问了。当他还少壮时,虽然能够暂时在外在上修饰一下,不让过失显现。到了老年,精力就会衰竭,最终支撑不住。就像是没有根的大树,把它移栽到水边,虽然暂时看起来生机勃勃,但最终会变得憔悴的。”
【原文】
问“志于道”①一章。
先生曰:“只‘志于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②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注释】
①志于道:见《论语·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志于道就是说志在追求和践行大道。
②鸠:鸠集,聚集。
【翻译】
有人就《论语》里“志于道”一章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仅仅‘志于道’这一句话,就已经包括了以下很多句的功夫,不能仅仅停留在志道上。譬如要建房屋,‘志于道’仅仅是心心念念地去选择地基和材料,将房子建成;‘据于德’便是规划已成的房屋,让它可以居住;‘依于仁’就是常常住在房屋里,不再离开;‘游于艺’就是在房屋里添加一些彩饰,让它变美。‘艺’就是理最恰当的地方。比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等等,都是为了调习自己的心,让它精熟‘道’。如果不先‘志于道’,就去‘游于艺’,就会像一个糊里糊涂的小伙子,不先建造起房屋,便只管去买画装饰、做门面。不知他究竟要把画挂在什么地方!”
【原文】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纵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屑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担搁了几多英雄汉!”
【翻译】
有人问先生:“读书是为了调习自己的心,它必不可缺。但是,读书的时候有一种科举的思虑会随之而来。不知道怎么才能避免它?”
先生说:“只要良知是真切的,即便是为了科举考试,也不会成为心的拖累。就是成了拖累,也容易发觉并且克服它。比如在读书的时候,良知知道有了强记之心是不对的,便会立刻把它克服;求速的心情也知道是不对的,也马上把它克服;有自夸争强好胜的心,也知道是不对的,也克服掉。这样的话,成天与圣贤们的心相互印证,就是一颗纯然合乎天理的心。任凭他读书,也都只不过在调习自己的心罢了,怎会有拖累呢?”
问:“承蒙您开导,但是无奈我天资平庸,实在很难避免这种拖累。我听说‘穷通有命’,聪明的人大概会对此表示不屑,但是我为名利所牵累,甘心情愿这样,也只能是独自苦恼罢了。如果想要抛弃科举,却又受制于父母,无能割舍。这到底该怎么办呢?”
先生说:“把这种事归咎到父母身上的人很多啊。而实际上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志向。志向确立了的时候,千事万事,只是良知一件事。读书写文章,怎么会拖累人呢?只是人们为自己的得失所拖累罢了。”先生因此感叹道:“良知之学不昌明于天下,不知道还要耽误多少英雄在这里!”
【原文】
问:“‘生之谓性’①,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②这也是指气说。”
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③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注释】
①“生之谓性”一句:事见《孟子·告子上》:“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这是孟子与告子关于“性”的著名论辩之一。
②形色,天性也:语出《孟子·尽心上》。
③“论性”二句: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六。意为只讲性不讲气,不完整;只讲气不讲性,不明晰。
【翻译】
有人问:“‘生之谓性’,告子说的这句话也算不得错了,为什么孟子却要否定呢?”
先生说:“天性固然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告子的认识有些偏颇,他只知道它看成是性,却不明白这其中的主旨所在。如果明白了主旨,这样说也能算错。孟子也曾说‘形色,天性也’。这也是针对气说的。”
先生又说:“一般人信口雌黄,恣意行动,都说这是依据自己的心性来的,这就是所谓的‘生之谓性’。但这样是会出差错的。如果懂得了主旨,凭借着良知去说去做,自然就会正确。但良知也只体现在自己用嘴说,自己身体力行。怎能离开气,另外再有一个东西去说去做呢?所以伊川先生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就是性,性也就是气。只是首先必须妥当地认清主旨。”
【原文】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翻译】
先生又说:“诸君下功夫,千万不可拔苗助长。有着上等智慧的人是很少的,一般的学者们没有道理能够直接进入圣人的境界。一起一伏,一进一退,都是下功夫的秩序。不能够因为我前些天用了功夫,而今天没有起到作用,便硬要逞强,装出一副没有破绽的模样。这就是‘助长’,连前面下的功夫也都会被搞坏的。这并非小的过失。就好比人在走路,摔了一跤起来再走,也用不着骗人,做出一副没有跌倒过的样子来。各位只要常常怀着‘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的心,遵从良知,坚持做下去,无论别人是非难还是讥笑,诽谤还是诋毁,不管别人荣耀或是受辱,任凭别人功夫的进退,我只需坚持不断地致良知,久而久之,自然会感觉到有力。任何外在的事物,也自然能够做到不为所动。”
又说:“人如果切切实实地用功,任凭别人诋毁诽谤、欺负轻慢,处处都能得益,处处都是推进品德修养的动力。若不用功,别人的诽谤和侮辱就会有如魔鬼,最终会被它累垮。”
【原文】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①,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②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注释】
①禹穴:即禹陵。在浙江绍兴稽山门外,传为夏禹的陵墓,为浙东著名胜迹。
②范兆期:即范引年,字兆期,号半野,王阳明学生。
【翻译】
有一天,先生到禹穴游览,望着田间的禾苗,说:“才多长时间,又长了这许多。”
范兆期在旁边说:“这是因为禾苗有根。做学问如果能自己种下根柢,也不会担心他们不成长。”
先生说:“谁没有根呢?良知便是上天种下的灵根,自然能够生生不息。只是为私欲所牵累,将这个灵根破坏堵塞了,不能够生长出来罢了。”
【原文】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翻译】
一个朋友常常容易生气、责备别人。先生警告他说:“学习必须能够反省自己。如果光是责备别人,只能看见别人的不对,而看不到自己的错误。如果能反身自省,就能看到自己很多不完善的地方,哪还有空闲功夫来责怪其他人?舜能够化解象的傲慢,主要在于他没有去发现象不对的地方。如果舜仅仅去纠正象的奸恶,就发现他的不对之处了。象又是一个傲慢的人,肯定不愿听信他的。这样怎么可能感化他呢?”
这个朋友便感到了后悔。
先生说:“你今后只别再去谈论别人的是非。但凡你正在责备别人的时候,就把它当作自己的一大私欲加以克治。”
【原文】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翻译】
先生说:“朋友们在一起辩论时,难免有深有浅、有粗有细,或者有人急于露才、自我颂扬等等,都是毛病发作。当时便顺势对症下药是可以的,只是不可怀有鄙薄的心。这不是君子‘与人为善’的心了。”
【原文】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翻译】
有人问先生:“《易经》一书,朱熹先生认为它重在卜筮,而伊川先生则认为它重在阐明天理。究竟该如何看待呢?”
先生回答说:“卜筮就是理,理也就是卜筮。天下的理,哪会有比卜筮更大的呢?只是因为后代学者把卜筮算作了占卦,因此把卜筮当成了雕虫小技。他们却不知道,现在师生、朋友的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等,都是卜筮。卜筮,不过是解决疑问,使自己的心变得神明而已。《易经》是向上天请示,人们有了疑问,不足够自信,便用《易经》来问上天。人心依然还有偏私,只有上天容不得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