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调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口:“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睡耶?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持家乡信息。”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则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四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口:“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条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几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卷三坎坷记愁译文:
人生中的坎坷,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往往是自己作孽所致罢了。
我则不是如此造成的。我的性格,讲情谊重然诺,爽直不羁,却因而给自己带来了负累。而且,我父亲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帮助朋友嫁女,抚养故人儿子,这样的事数不胜数。父亲挥金如土,大多是为了别人。我们夫妇偶尔有急需花钱的地方,免不了典当度过。最初是移东补西,接着就是难以为继了。正是应了谚语所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是有小人非议,慢慢又招致家人的讥笑。“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千古至理名言啊!
我虽然是长子,但家族之中排行第三,所以家中人都称呼芸为“三娘”。后来忽然改称为“三太太”。起初只是玩笑似的称呼,继而成了习惯,甚至不论尊卑长幼,都以“三太太”来称呼她。这难道是家庭发生变故的征兆吗?
乾隆乙巳(1785)年,我跟随父亲到海宁官舍服侍。
芸在家书中附寄了她写的便笺。父亲看到后说:“你媳妇既然能够写字,你母亲再有家信,就让她来代笔吧。”后来家中偶尔有些闲话,我母亲怀疑芸在家信中叙述不妥当,便不再让她代笔。我父亲见信不是芸的笔迹,就问我:“你媳妇生病了吗?”我立即写信问芸,也没有回复我。时间久了,我父亲生气地说:“想来是你媳妇不屑于代笔这件事了!”
待我回到家中,询问了其中缘由,想为她辩解一下,芸却急忙制止了我,说:“宁可被公公责骂,千万不能被婆婆不喜欢啊。”竟然不自我辩解清楚。
庚戌(1790)年春天,我又跟随父亲到邗江幕府服侍。有个叫俞孚亭的同事,带着家眷住在这里。
有次闲叙,我父亲对俞孚亭说:“一生辛苦,常年客居异乡,想着寻觅一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人,也不能如意。做儿子的如果能够真心体会到父亲的心意,就应当于家乡寻觅一个人来,哪怕只是听听语音也好。”
俞孚亭转话给我,我就暗中写信给芸,让她请媒人物色,然后找到了一个姓姚的女子。芸觉得此事成功与否没有确定,就没有立即告知我母亲。等到姚氏女子来了,就借口说是邻居女子来邗江游玩的;等到我父亲让我接姚氏女子到他的寓所后,芸又听了别人的意见,托口说是我父亲向来中意的人。
我母亲见到姚氏女子后,说:“这不是来游玩的邻居女子吗,为什么要娶过来呢?”就这样,芸连婆婆的喜爱也失去了。
壬子(1792)年春天,我到真州幕府。
我父亲在邗江生了病,我前去探望,也病倒了。我弟弟启堂当时也在邗江陪侍父亲。芸来信说:“启堂弟曾经向邻居妇人借款,请我做保人。现在人家追债很急。”我问启堂,启堂反而说嫂子无事生非。于是,我在回信的最后说:“现在父子两人都生了病,没有钱可以还债。待启堂弟回去后,让他自己处理就可以了。”
没等几天,父亲和我的病就痊愈了。我仍然回到了真州幕府。芸恰好回信寄到了邗江,我父亲拆信一看,其中提及启堂弟借邻居款项一事,并且说:“你母亲觉得老人的病都是因为姚姓妾室所致,现在公公的病基本痊愈,最好暗中嘱咐姚氏借口想家,我则安排她的父母到扬州接她回来。这实在是彼此都摆脱责备的方法呀。”
我父亲看到信中所说,愤怒之极,询问启堂借邻居妇人款项一事,启堂回答不知此事,于是写信训斥我说:“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却谗言诽谤小叔,而且称呼婆婆为令堂,公公为老人,简直荒唐至极!我已经专门安排了人,带信回苏州休掉她。你如若还稍有一点儿人心,也应当知道自己的过错!”
我收到此信,如听到晴天霹雳,即刻回信给父亲认罪。随后借了匹马,迅速赶回苏州,极为担心芸因此寻了短见。到家后刚说完事情的经过,家人也拿了父亲的休书到了,信中历述了芸的种种过错,言语甚是绝情。芸哭泣着说:“我当然不应该信口乱说话,但公公应当宽恕我一个妇人的没有见识吧。”过了几日,我父亲又有一封亲笔信寄来,说:“我不做过分的事情,你带着你媳妇搬到其他地方居住吧,不要让我看见,免得让我生气就足够了。”
于是,我便安排芸寄居到外家。而芸觉得娘家母亲不在了,弟弟又没有踪影,不愿意住在同族人的家中。幸好我的朋友鲁半舫听说了此事而心生怜悯,让我们夫妇去住在他家的萧爽楼里。
过了两年,我父亲才了解了事情的始末。恰好我从岭南回来,我父亲亲自到萧爽楼,对芸说:“上一件事我已经都知道了。你还愿意回家居住吗?”我们夫妇欣然答应,仍旧搬回了家中,和父母住在了一起。但谁能想到后面又有憨园这个孽障啊!
芸一直患有血疾,因为她的弟弟离家不回,母亲金氏又思念儿子而生病死去,悲伤过度所致。自从与憨园相识,一年多未见复发,我正庆幸她得到了良药。憨园却被有财势的人夺去了,那人以千金为聘礼,而且答应赡养她的母亲。美人早已经属于沙叱利一样的人了!我知道了这件事,但一直没敢和芸说。
直到芸也前去探询,才知道了事情的结局,回来就大哭,对我说:“真没有想到憨园如此薄情啊!”
我说:“是你太痴情罢了。青楼中人有什么情感呢?何况爱慕锦衣玉食之人,也未必能够甘心于荆钗布裙的日常。与其将来后悔,不如今日不成。”
我就这样再三安慰她。而芸始终以被憨园愚弄了为心头恨事,使得血疾发作,身体衰弱到几乎不能行走,药物也没有效用,病情时发时止,以致骨瘦形销。不几年时间,债务越来越多,家中的非议也逐日成了怨言。父母又因为芸与妓女结为姐妹一事,对她的憎恶日甚一日。我则居中调停,心境早已经不是人的时光了。
芸生有一个女儿,名叫青君,时年十四岁,知书达理,而且十分贤惠能干,典当首饰衣服,幸好有她操劳出力。还生有一个儿子,名叫逢森,时年十二岁,正跟随老师读书。
我一连几年没有入幕府工作,在家里摆了一个书画铺子,三日的进账还不够一日的花费。让人为之焦劳困苦,时常处于山穷水尽的窘境。时逢隆冬,没有皮衣,只能挺身度过。青君也因为衣服单薄而瑟瑟发抖,仍然口说不冷。因此,芸坚决不看病开药。
偶尔能够起床之时,恰好我有个朋友周春煦从福郡王的幕府中回苏州,请人绣一部《心经》;芸想着绣佛经可以消灾降福,而且觉得工价较为可观,竟然绣了起来。然而春煦行色匆忙,不能久等,芸仅用了十天便赶制而成。芸身体原本虚弱,又突然如此辛劳,结果新增了腰酸头晕的病症。岂止命薄之人,佛也不能发慈悲啊!
绣完佛经之后,芸的病情更重了,每日端水喂药,使得家中上下都厌弃她了。
有个山西人在我画铺的左边租赁了房屋,以放高利贷为业。他经常请我作画,因而得以相识。我有个朋友向他借了五十两银子,恳请我做担保,我以情意难却答应了,而这位朋友竟然席卷银两跑掉了。山西人就找我这个担保人催账,时时前来索要。最初我用书画抵账,最后直到没有财物能够偿还。
年底之时,我父亲在家居住,山西人又来催账,在门口大声咆哮。我父亲听到后,把我叫过去训斥道:“我们乃是衣冠之家,怎么会欠这种小人的债务!”我正在申辩,恰好芸有个自幼结拜、嫁到无锡的姐姐华氏,听说她病了,派人过来问候。我父亲以为是憨园指使来的人,因此更加愤怒了,说:“你媳妇不守闺训,和妓女结拜!你也不思进取,随意结交小人!如若将你置于死地,我情有不忍;姑且宽限你三日时间,迅速想方设法解决。过了这个期限,定然去官府告你个不孝之罪!”
芸听到消息,哭泣着说:“父亲如此生气,都是我的过错。我若死了,你一人独在,你一定于心不忍;留下我,而你避开,你一定又舍不得。暂且悄悄叫华家的人过来,我勉强起身问询一下。”
于是让青君扶芸到房门外,把华家的人叫来问道:“是你主母特地派你过来的呢,还是顺道过来的呢?”
华家的人回答:“我家主母早就听说夫人卧病在床,本意亲自来苏探望,因为从未登门拜访过,不敢造次,临出发嘱咐我:倘若夫人不嫌弃乡下居住怠慢,不妨就到乡下调养,以践行你我少女之时所许的灯下诺言。”
原来芸与华夫人未婚前,曾一起许下疾病时相扶相助的誓言。因此叮嘱华家的人说:“有劳你速速归去,禀告你家主母,请于两日后暗中安排小船来接。”
华家的人回去后,芸对我说:“华家结拜的姐姐,感情比骨肉还深,你如若答应到她家中,不妨我们一起前往。只是携带儿女同行多有不便,留在这里又连累双亲也不合适。务必于两日内安顿好他们。”
当时我有个表兄王荩臣,他有一个儿子名叫韫石,想娶青君为媳妇。芸说:“听说王郎性格懦弱无能,不过是个守成之人,而王家又没有什么家业可守。还好是个诗礼之家,而且又是个独子,把青君许配与他,也算可以吧。”
我对荩臣表兄说:“我父亲与你有甥舅亲情,你想娶青君为儿媳,想来他不会不同意。然而等到青君长大,嫁到你家,情势所不能。我夫妇去锡山后,表兄就禀告我父母,先让青君做童养媳,怎样?”
荩臣表兄喜悦地说:“就听你的安排了。”
至于逢森,我则委托了朋友夏揖山,请他推荐到哪里店肆去做学徒。
安顿妥当,华家的船刚好抵达。时间是庚申年(1800)腊月二十五日。
芸说:“如此孤单出门,不仅招致邻居讥笑,而且山西人的款项也没有着落,恐怕也不会放行,一定要在明日五更时分,悄悄离开。”
我说:“你现在还在病中,能抵御得了晨间的寒气吗?”
芸说:“死生有命,不想那么多了。”
悄悄禀告了父亲,他也觉得这样出行为妥。当日夜晚,提前将半肩行李挑到船上,让逢森先卧床睡下。青君在芸身边哭泣,芸叮嘱她说:“你母亲命苦,又痴情如此,故而遭遇这般颠沛流离的事情,幸好你父亲待我甚好。此行你不必多虑,两三年内,必定让全家团聚。你到你家后,要恪守妇道,不要像母亲。你的公公、婆婆以得到你为媳妇感到荣幸,定会善待于你。所留下的箱笼杂物,全部给你带上。你弟弟年龄还小,所以没有让他知道。出发前托口说是就医,不几日即归来。待我和你父亲走远了,你告诉他其中原因,再禀告你的祖父就可以了。”
旁边有个昔日相识的老妇人,就是前卷中所说的曾租赁她家房屋避暑的人,愿意送我们到锡山乡下,所以此时她陪在旁边,不停地擦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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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四面八方前往布达拉宫朝拜的信徒中,几个高鼻梁黄头发的欧洲人显得格外扎眼。在一位噶厦官员的引导下,欧洲人和他们身后长长的骡马队伍一起,穿过布达拉宫西侧的城门,踏...
- 鸡窝飞凤凰,民间藏狠货,这到底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还是以讹传讹的谬误?七旬老翁不顾阻拦扬言现场杀人,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百元入场券,买到的是一次以小博大的...
- 今天我们通过一组珍贵的历史照片,回到当年镇反(镇压反革命)的现场,看看历史的坎坷、唏嘘与沧桑。注:本篇图文只为满足历史爱好者猎奇的需求,不蕴含任何政治意义。倒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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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传千年的划拳辞令,“五魁首”和“六六六”,究竟是什么意思?
“五魁首”和“八匹马”,这种在我们行划拳酒令中非常熟悉的词语,其实也蕴藏着古人向往美好生活的寓意。喝酒这个事情,如果独饮,难免有些闷气和无聊,所以,对饮以及“众乐... - 我们又找了一家宾馆,暂定住三天。每晚上大概合160元人民币。(见图)外景还说的过去,但是房间有点LOW,连独立卫生间也没有,反正就住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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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莱阳大案,两学生劫杀顶级科学家,改写了整座城的命运
“110吗?东关村水电办公室附近死人了!”2002年3月12日,山东莱阳一名行人下班回家,走到东关村水电办公室附近的一条巷子里的时候,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当时天色已晚,巷子... -
低调的明穆宗朱载坖:在位仅6年,把全世界一半的白银都赚回来了
明穆宗朱载坖(1537年3月4日—1572年7月5日),号舜斋 [39] ,明朝第十二位皇帝(1566年—1572年在位),年号隆庆,明世宗朱厚熜第三子,母杜康妃,嘉靖十六年正月二十三日生... - 长安唐宫,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唐明皇与他的爱妃正在一起奏乐歌舞,看着贵妃婀娜舞动的身姿,眀皇如痴如醉。忽然,一声尖锐的急报从殿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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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打了44年也没解决匈奴问题,为何汉宣帝用12年就解决了
汉武帝在位54年,有44年的时间在打匈奴。虽说汉武帝给予了匈奴重创,尤其是在漠北之战中,匈奴遭到了汉朝致命的打击。但是在整个汉武帝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