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时,我病愈不久,想到芸做了半年的新婚妻子,还没有去过一次间壁的沧浪亭,就先让老仆人和看门人约好了不要放其他人进入。天色将晚时,我和芸,以及我的小妹,由一个中年女仆、一个年青女婢搀扶,老仆人在前面引路,过了石桥,进了沧浪亭的园门向东,沿着曲折小径进入园内。园中叠石成山,林木苍翠。沧浪亭在土山的顶部。顺着台阶到达亭内,向周围眺望,可以看到数里之外,此时炊烟四起,晚霞绚美之极。河对岸名为“近山林”,是巡抚的宴客会友之地,当时正谊书院还没有修建。
我们将携带的毯子铺设在亭内,众人席地围坐,看门人煮好了茶水端来。又等了一会儿,一轮明月已挂上树梢,衣袖之下顿时感觉宛如清风升起。看着月光照耀到水波中心,俗世的顾虑与人间的挂碍,爽然之间消失得一无影踪。芸说:“今日的游园真是开心!如若再能驾一艘小船,往来于沧浪亭下,岂不是更加愉快啊!”
此时已是上灯时分,想到七月十五之夜的惊吓,大家相搀扶着下了亭子台阶,出园而归。
吴地有个习俗:中秋之夜,妇人不论大家小户都会出来,结队游玩,名为“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倒没有一个人过来了。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养义子,因此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人。我母亲也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关系最好。王二姑性情憨厚,酒量很好,俞六姑则性情豪爽健谈。她们每次聚会,都要把我赶到外间居住,三个人因此同床而睡。这乃是俞六姑一个人出的主意。
我笑着说:“待妹妹出嫁后,我一定邀请妹夫来,一住就是十日!”俞六姑说:“我也来这儿!与嫂子同床,不是更美妙了吗?”
芸与王二姑一旁微笑而已。当时因为我弟弟启堂娶妻,我和芸迁居到了饮马桥的仓米巷。房屋虽然宽敞,只是不再有沧浪亭的幽静清雅了。
我母亲生日那天,戏班来演出,芸最初很是好奇。我父亲向来无所忌讳,点演的都是《惨别》等悲情剧目。老演员们的表演精湛,观者无不动容。我从帘外观看,看到芸忽然起身离去,良久不见回来。我进去探问,俞六姑、王二姑也相继而至。见芸一个人支着下巴,独坐在梳妆台的一侧。
我问道:“为什么这样满面愁容呢?”
芸说:“观看戏剧演出,原本是为使人愉悦。今日的演出,只是让人肝肠寸断罢了。”俞六姑、王二姑听完大笑。
我说:“芸是个深情的人啊。”
俞六姑说:“嫂子难道要整日独坐在这里吗?”
芸说:“待有好看的剧目再出去观看吧。”
王二姑听了这话先行出去,请我母亲点演了《刺梁》《后索》等皆大欢喜的剧目,然后劝芸出来观看。她这才开心起来。
我堂伯父素存公去世早,没有后人,我父亲就把我过继给了他。他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芸一起去扫墓。王二姑听说附近有座景致甚好的戈园,请求一同前往。
芸见地面上的乱石有着青苔式的纹路,斑驳可观,指给我说:“用这些叠搭盆景,比宣州白石还要古雅别致。”
我说:“如若都是这样的,恐怕很难找到很多吧。”
王二姑说:“嫂子果真喜爱这些石头,我给你捡拾。”
当即向看坟的人借了一个麻袋,如鹤一样行走捡拾起来。每捡起一块石头,我说“好”,她就收进袋中;我说“不好”,她便弃置一边。不多久,王二姑就累得粉汗盈盈了,拖着麻袋回来,说:“再捡下去就没有力气了啊。”
芸一边挑拣,一边说道:“我听说收获山中的果实,必须借助于猴子的力量。果然如此。”
王二姑气愤得撮起十指,来挠芸的痒。我站在她俩中间阻挡开了,责备芸说:“人家辛劳捡拾,你在安逸相待,还说这种话,就不要怪妹妹生气了啊!”
返回的途中游览戈园。园中翠绿娇红,百花争艳。王二姑一向憨直,见花便折,芸斥责她说:“既没有瓶子插养,又不簪花于发间,折掉这么多做什么呢?”
王二姑说:“花枝不知痛痒,对它们又有什么伤害呢?”
我笑着说:“将来上天会惩罚你嫁给一个麻脸、多胡须的男子,为这些花出一口怨气。”
王二姑怒视着我,把花枝扔到地上,再用脚尖拨到池水中,气愤地说:“为什么要如此过分地侮辱我!”
芸笑着劝解了一番,才算罢休了。
芸刚嫁过来时不爱说话,喜欢听我高谈阔论。我尝试调动她的兴致,就像用细草撩拨蟋蟀一样耐心,她才渐渐话多了起来。
她每日吃饭,必用茶水泡饭,喜欢吃芥卤腐乳,就是吴语所说的“臭豆腐”,又喜欢吃虾米卤瓜。这两种食物,是我平时最厌恶的,因而戏弄她说:“狗没有胃,所以吃粪,因为不知道其臭味与肮脏;屎壳郎喜吃粪球而变成蝉,因为它想往高处飞翔。你是狗呢,还是蝉呢?”
芸说:“我是因为腐乳价格低廉,可以佐粥可以就饭,幼年之时吃得惯了。现在到了你家,已经是屎壳郎化蝉,仍然喜欢吃它们,不忘本罢了。至于虾米卤瓜,我是到你家才开始吃的呀。”
我说:“难道我家是狗窝了?”
芸窘迫地解释说:“粪家家都有,差别只在于吃与不吃罢了。你喜欢吃大蒜,我也跟着勉强吃一点儿。腐乳不敢勉强你吃,卤瓜你可以捏着鼻子略微尝一些。入口就知道它的美味了。这就像古人无盐女,貌丑但德行甚美。”
我笑着说:“你这是想陷害我做狗吧?”
芸说:“我做狗很久了,委屈你也尝一尝吧。”
说罢,用筷子夹了一块卤瓜,强行塞进了我嘴里。我掩着鼻息咀嚼了几下,觉得却也清脆爽口。松开鼻子,再吃了几块,竟然觉得成了一种难得的美味。从此,我也喜欢上了食用虾米卤瓜。
芸用芝麻油加少许白糖拌入腐乳,味道也是鲜美非常。把卤瓜捣烂,拌入腐乳,起名为双鲜酱,味道也很别致。
我说:“最初厌恶之至,最终却又喜欢上它。其中的道理真是难以理解啊。”
芸说:“情之所钟,即便丑陋也不会嫌弃。”
我弟弟启堂的妻子,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他俩婚前催妆时,缺少珠花,芸拿出自己受彩礼时所得的珠花给我母亲。婢女仆人都在旁边惋惜。
芸说:“作为女子,已经是纯阴,珍珠更是纯阴之物的精华,用来做首饰,正是克阳气的啊。有什么宝贵的呢?”
然而,她对于破书残画,反而极其珍惜。残缺不全的书籍,必定收集好了再分类,汇订为一册,起名为“断简残编”。对于破损的字画,一定要寻找旧纸,粘补成一幅完整的;有破缺之处,就请我修补好再行卷装,起名为“弃余集赏”。在忙完刺绣、家务的闲暇,整日忙于这些琐事,从不怕麻烦。
芸从破书筐烂画卷中,偶然发现一张可观的纸片,也像获得了一件宝贝。过去的邻居冯妇人,便经常收集些残书烂卷售卖给她。
芸的爱好和我相同,而且能够细察人之眉眼间的含意,一举一动,稍有暗示,无不讲得头头是道。
我曾说:“可惜你是个女子之身,如果能变身为男子,一起结伴访游名山,搜寻胜迹,畅游天下,那该多么快乐啊!”
芸说:“这有什么难的。待我鬓发斑白之后,虽说不能远游到达五岳群山,但就近的虎丘、灵岩山,南到西湖,北到扬州,都可以一起游览。”
我说:“恐怕等到你鬓发斑白之日,脚力也已经不方便了。”
芸说:“今世不能,那就许愿来世。”
我说:“来世你做男子,我做女子跟随着你。”
芸说:“只有不忘记今生,才会觉得更有情趣。”
我说:“幼年之时的一碗粥,到现在都没有谈完,如若来世不忘记今生,结婚之夜,细细谈论一下往世,那就更不用合眼了啊。”
芸说:“世人相传月下老人专管人间的婚姻,今生你我结为夫妇,已经感恩他的牵线,你我来世的姻缘,也需要仰藉他的神力。为什么不绘一幅小像祭祀他呢?”
当时有一个浙江苕溪人戚柳堤,名遵,擅长绘画人物,便请他绘了一幅。画中的月下老人一只手拿着红丝线,一只手拄着手杖,上面悬挂着姻缘本子,鹤发童颜,行走在非烟非雾的仙气中。这幅画是戚柳堤的得意之作。我的朋友石琢堂还为这幅画在卷首题写了赞语。我把画悬挂在内室。每逢月初月末,我们夫妇两人就焚香拜祭祈祷。后来家庭变故较多,这幅画竟然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个痴情的人,果真能够得到神灵的庇佑吗?
迁居仓米巷后,我在卧楼的匾额上题字为“宾香阁”,取自芸的名字而采相敬如宾的意思。院窄墙高,没有什么景致,后面有间厢楼通往藏书之处,开窗可见陆氏废园,但是有些荒凉萧索的气息。沧浪亭的景物,时时萦绕在芸的内心。
有个老妇人居住在金母桥的东面,埂巷的北面,房屋四周皆是菜圃,编织了篱笆为门。门外有个池塘,大约一亩,花光树影,错落在篱笆周围,此地正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遗址。房屋西边不远处,有座瓦砾堆成的土山,登到顶上可以眺望远方。附近地旷人稀,颇有野外之趣。
老妇人有次说到这个地方,芸神往难忘,对我说:“自从离开沧浪亭,梦中常常回到那里。今日不得已而选择略次一些的。我们搬到老妇人那里去住吧?”
我说:“最近连续多日秋暑灼人,我正想着找一个清凉之地,来消磨时光,你如若愿意去,我先看看她家是否可以居住。如若可以,我们带上行李过去,住上一个月,怎么样?”
芸说:“只怕婆婆不答应吧?”
我说:“我来央求她。”
第二日,我到了老妇人的住处。发现房屋仅有两间,前后隔成四个小间。不过纸窗竹榻,颇有清幽雅意。老妇人知道我的来意,欣然把她的卧室租赁给我们,四壁糊上白纸,室内顿时焕然一新。
于是,我禀告了母亲,带着芸搬了过去。
邻居只有一对老夫妇,以种菜为业。听说我们夫妇来此避暑,先过来示意,并钓了池鱼,摘了园中蔬菜为礼物。给他们钱,也不接受。芸做了鞋子送给他们,这才表示感谢收了下来。
正值七月,绿树浓荫覆盖,水面风吹习习,蝉鸣嘈杂入耳。邻居老人又为我们制作了鱼竿,我与芸到柳荫深处垂钓度日。日落之时,登上土山,观看夕阳晚霞,随心作诗联句,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
转瞬之间,月亮映于池中,虫鸣四起,搬了竹榻放于篱笆旁边。这时,老妇人通报酒温饭熟,我们两人便就着月光相对而饮,直到有了醉意才开始吃饭。洗浴之后,穿着凉鞋,拿着芭蕉扇,于篱笆边或坐或躺,听邻居老人谈起那些因果报应的故事。三更时分,才回屋睡觉,全身凉爽惬意,都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居住在城市之中了。
请邻居老人购买了菊花,沿着篱笆栽遍。九月花开之时,又与芸居住了十日。我母亲也欣然来看,看着菊花,吃着螃蟹,整整玩了一天。
芸欢喜地说:“将来应当和你居住于此地。在房屋周围买上十亩菜地,差遣仆人种植瓜果蔬菜,以供日用开支。你画画,我刺绣,换钱作为写诗喝酒所需。布衣菜饭,一生欢喜。没有必要再做那些令人疲倦的远游计划了啊。”
我对她的话感同身受。时至今日,我即便有了这样的佳妙之地,而我的知己却早已离开人世。其间遗憾,再大的叹息也令人难释心怀啊!
离家半里路程,醋库巷有个洞庭君祠,俗语称为水仙庙。庙内回廊曲折,有些园亭。每逢神仙诞辰,城中众多家族便认领一处角落,悄然悬挂上一种制式的玻璃灯,灯下置放宝座,旁边摆上几案花瓶,插花陈设,互相比较胜负。白日只是演戏,晚上则在瓶花之间插上高低不一的蜡烛,名为“花照”。此时,花光灯影闪耀不已,宝鼎之上香气缭绕,仿佛在龙宫夜宴。
管事的人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看的人如蚂蚁群集,连屋檐下都设置了栏杆作为限制。我被好友邀请前去,插花布置,因而得以亲临其间盛况。回家后,我向芸极力赞叹庙会之盛美。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前去。”
我说:“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也是化女为男的方法哦。”
于是,芸把发髻改为辫子,画粗了眉毛,戴上我的帽子,只露出鬓角,勉强可以掩饰得住。只是穿上我的衣服后,长了一寸半,便于腰间折叠后缝上,外面套上马褂。芸说:“脚上怎么办呢?”
我说:“街市上有一种蝴蝶履,大小由人调节,购买也极方便,而且早晚还可以当拖鞋使用,不是很好吗?”芸欣然同意了我的建议。
待晚饭后,芸装束完毕,模仿着男人的模样拱手阔步,练习了许久,忽然变卦说:“我不去了吧。若让人辨识出多有不便,婆婆知道了也不妥当。”我怂恿她说:“庙中管事的人,哪一个不认识我呢。即便辨认得出,也不过一笑了之罢了。我母亲在九妹丈家里,我们悄悄去,悄悄返回,她哪能知道呢。”
芸持着镜子端详自己的模样,大笑不已。我强力挽着她的胳膊,悄悄地去了水仙庙,游遍了庙中景致,也没有人看出她是女子。或有人问她是什么人,我便以我表弟应对,她则拱手为礼而已。
最后到了一个角落,有少妇、幼女坐在所设的宝座后面,乃是一位杨姓管事人的眷属。芸忽然走过去,和她们打招呼示意,她的身子一倾斜,手自然而然地按在了少妇的肩上。旁边有个女仆起身呵斥说:“什么地方的狂生!这样毫无礼节!”我正准备为她找借口掩饰,芸见情势不妙,即刻脱掉帽子,翘起脚尖给她们看,说:“我也是女子啊。”
众人很是惊讶,然后转怒为欢,让芸留下来吃茶点。后来,又叫了轿子把芸送回家里。
吴江的钱师竹病故了,我父亲写信回来,让我去吊唁。芸私下对我说:“去吴江必然途经太湖,我想和你一起去,宽一下眼界。”我说:“正担心独行孤单,有你和我一起去当然很好,但是没有什么合适的借口。”芸说:“就说回娘家吧。你先登船,我随后即至。”我说:“如若这样的话,回来时就停船在万年桥下,与你一起乘凉待月,以继续沧浪亭的风雅韵事。”当时是六月十八日。
这天清晨,天气凉爽,我带了一个仆人先到了胥江渡口,登船等待。不久,芸就乘着轿子来了。解开缆绳,出了虎啸桥,我们渐渐看到了风帆与沙鸟,水天相接。芸说:“这就是所说的太湖吗?今日终于见到天地之宽阔了,真是不虚此生啊。想想有多少闺房中人有的甚至终身也见不到太湖。”还没聊上几句话,只见风摇岸柳,已经抵达了吴江。
我登岸拜祭完毕,回到船上发现船舱内洞然无人,急忙询问船夫。船夫指给我说:“你没有看到长桥柳荫下面,那个观看鱼鹰捕鱼的人吗?”原来芸已经与船家女登岸了。
我走到她们身后,芸正粉汗盈盈,依靠着船家女出神。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衣衫都汗湿透了。”
芸回头说:“担心钱家人来船上,就暂时避开了。你怎么回来这样快呢?”
我笑着说:“要追捕逃犯呀。”
于是,两人相挽登船,掉转船头来到了万年桥下面。太阳尚未落山,船上的窗户全部打开,清风徐徐吹来。芸手执纨扇,轻抚罗衫,船家切瓜解暑。俄顷,晚霞映红了桥身,暮色笼罩了江柳,月亮即将升起,而点点渔火则早已满江了。
吩咐仆人到船尾,与船夫一起饮酒。船家女名叫素云,和我有杯酒之交,人颇不俗气,叫来与芸坐在一起。船头不点灯火,等待月升的时机,以射覆为酒令,杯酒相续不停。素云目光闪闪,听了良久,说:“酒令我挺熟悉的,却从未听说这个,请教教我。”芸当即打比喻开导她,最终还是茫然不解。
我笑着说:“女先生还是先暂停教导吧。我用一个比喻,就可以说得清楚明了。”
芸说:“你有什么比喻呢?”
我说:“仙鹤善于舞蹈,但不能耕田;牛善于耕田,但不能舞蹈。这是事物的本性所致。先生想违反事物的本性而给予教导,这不是徒劳无益吗?”
素云笑着捶打我的肩膀,说:“你是骂我吗?”
芸出酒令规则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酒一大杯。”素云酒量很好,满斟了一大杯,一饮而尽。
我说:“可以动手,但只能摸索。不准捶人。”
芸笑着挽住素云,推倒在我怀里,说:“请你肆意地摸索吧。”
我笑着说:“你不是体贴之人啊。摸索只在有意无意之间,拥抱而肆意揉弄,是乡下人的行为啊。”
当时,芸与素云两人鬓上所簪茉莉花枝,被酒气熏蒸,又混合了女子的体汗和发油香气,芳香扑鼻。我戏弄道:“小人身上的臭味充满了船头,令人作呕啊。”素云不禁握了拳头连连捶打着我,说:“谁让你在我身上狂嗅呢!”芸喊起来:“违令!违令!罚酒两大杯。”素云说:“他又以小人骂我,不应该捶打吗?”
芸说:“他口中所说的小人,是有典故的。请干了罚酒,就告诉你原由。”素云于是连干两大杯。芸于是和她说了昔日居住沧浪亭时的乘凉往事。素云说:“如若是这样,真是错怪了呀。应当再罚酒。”说完自己又干了一杯。芸说:“久闻素云擅长歌吟,是否可以一听妙音呢?”
素云就以象牙筷子敲打着小食碟唱起歌来。芸也心意欣然,畅怀而饮,不知不觉便已酩酊大醉,便坐了轿子先回去了。我又和素云喝茶慢叙了一会儿,才踏月而归。
那时我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好几日,鲁夫人误信了别人的传言,悄悄对芸说:“前几日听说你夫婿带了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的船上饮酒作乐。你知道吗?”
芸说:“是有此事。其中有一人就是我呢。”于是把一起游玩太湖的始末详细给她说了,鲁夫人闻后大笑,疑虑全消而去。
乾隆甲寅年(1794)七月,我自广东返回。有位叫徐秀峰的同伴,带了妾室回来。秀峰是我的表妹夫;他炫耀新人的美艳,请芸过去观看。过了几日,芸对秀峰说:“漂亮确实是漂亮,但缺少一点儿韵味。”秀峰说:“如此说来,你的夫君如若纳妾,必定是位美貌而且丰韵兼备的了?”芸说:“当然。”从此以后,便一心为我物色妾室,但又受限于钱物缺乏。
当时,有位浙江妓女温冷香,寓居于吴地,她写了《咏柳絮》四首诗,在苏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与她作诗唱和。我的朋友吴江张闲憨向来赏识温冷香,便带着《咏柳絮》诗让我写和诗。芸瞧不起他,把诗弃置一边。我一时技痒,按她的韵写了几首和诗,其中有一句“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芸很是赞赏。
第二年乙卯(1795)秋季八月五日,我母亲正要带芸游览虎丘,闲憨忽然来了,说:“我也正计划作虎丘之游,今日特邀请你做个探花使者。”便让我母亲先行,约在虎丘的半塘见面。
闲憨拉着我来到冷香寓,见到了徐娘半老的温冷香。她有个女儿叫憨园,还未满十六岁,亭亭玉立,真是位“一泓秋水照人寒”般的妙人儿。寒暄之间,发现她还颇通文墨。她有个妹妹叫文园,还很年幼。我此时并没有生发妄想,而且我想,杯水之叙所需财物,并非我这样的寒士所能应酬。
然而既然到了这种场合,内心忐忑,也只好勉强应付。私下里我问闲憨:“我不过一介贫士,你这是以尤物美人玩弄我的吧?”闲憨笑着说:“当然不是。今日有个朋友邀请憨园来答谢我,可惜主人被一位尊客拉去,我就代表主人再来邀请客人。你不要因此有什么顾虑。”我这才心思释然。
到了半塘,两船相遇,让憨园上了另一艘船,拜见了我母亲。芸和憨园初次相见,如同老相识,两人手拉着手登山观赏,游览了许多名胜。芸独爱千顷云的高旷,在上面坐着欣赏了许久。返回到野芳滨,大家开怀畅饮,欢乐非常,把两艘船并在了一块儿停泊。
等到解缆返程,芸对我说:“你陪着张君,留下憨园陪我。如何?”我同意了她的建议。返程经过都亭桥时,才各自回到自己的船上。
回到家中,已是三更时分。芸说:“今日终于见到美貌而又有韵致的女子了。刚才已经和憨园约好,明日来找我,必当为你想办法得到她。”余惊讶地说:“此人非金屋不能留住,穷措大岂敢生发这些妄想呢?何况我们两人伉俪情深,又何必外求呢?”芸笑着说:“我自己也很喜欢,你就暂且等待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芸殷勤款待。筵席上大家以猜枚为酒令,赢吟输饮,直到终席没有一句招揽之语。
待憨园返回,芸说:“刚才又与憨园约定,十八日来这里和我结为姊妹。你最好备上牲牢相待。”一边笑着指着胳臂上的翡翠钏说:“如若见到此钏属于了憨园,事情就成了。刚才已经说过了纳其为妾之意,但还没有深入了解她的内心。”我姑妄听之,未知可否。
十八日这天大雨,憨园竟然冒雨而来。
进入室内很久,才挽着手出来,见到我还面带羞涩,原来翡翠钏已经戴在了憨园臂上。两人焚香结盟后,原计划再像上次一样饮酒为戏,适逢憨园要去石湖游玩,便就此别去。
芸高兴地对我说:“美人已经到手了,你以什么来感谢媒人呢?”
我询问她详细的过程,芸说:“之前之所以悄悄言语,是担心憨园之心另有所属罢了。刚才探问,并没有心上人。我对她说:妹妹明白我今天的意思吗?憨园回答:承蒙夫人抬举,真像是蓬草依靠着玉树呢。但是我母亲对我期待甚高,恐怕难以自作主张吧。希望我们都慢慢地想想办法。”脱下翡翠钏给她戴到手臂上时,再次叮咛她说:玉取其坚,且有团圆不断的意思,妹妹尝试着戴上它,作为一个好的兆头。憨园说:能不能团圆,全凭夫人决定。”由此看来,憨园的心已经归属于你了。难以对付的是温冷香罢了,应该再好好想想办法。”
我笑着说:“你这是要效仿李渔《怜香伴》里的剧情吗?”
芸说:“是啊。”
自此,她没有一天不谈论憨园。然而,憨园被有权势的人横刀夺去。事情终究未得遂心愿。
芸最后竟然死在了这件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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