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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不能忘怀的二伯父
大梦醒后,常常有写一点东西的欲望。
那是在1986年暑假,我回老家小住。一日,与父母闲聊,说起家事,我提到了二伯父,说他害我们家不浅。1960年拔钉子运动,父亲为在1959年某一日五更天偷偷送走归来探亲的二伯,被人瞧见,以“通匪”的罪名被整得死去活来。在1969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父亲被诬为一贯道头目。恰在那时,二伯在云南被清理回来。“匪属”的罪名,如同火上浇油,几乎断送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前程。
父亲听了我的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在以前,涉及此事,或者家人私下谈起二伯,父亲总是要划清界限的。可这一次却大不相同,他停顿了一下,好像下了决心似的,说出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
“你二伯也算得一个人物。”
他的话与我心目中的“土匪”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号。为了弄清楚原委,我问起了当年的事情。父亲非常平静,慢慢地讲述了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祖父辈兄弟二人,大祖父讳光运,膝下二男一女,有大伯汉亭;二伯运亭,又叫明章;再一个就是二姑。我祖父讳光山,行二,只生我父亲一人。
二曾祖(堂曾祖)膝下有一男,即三祖父光志。光志膝下有女无儿,二伯父过继在三祖父名下为嗣。
1928年,曾祖母病逝,大祖父就成了当家人。
1929年(民国十八年),发生了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大饥荒。那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人还没有分家,有大祖父、祖父、二姑和父亲(1913年生人),有大伯(1902年生人)夫妇及其子女,还有过继给三祖父的二伯(1906年生人,属马)夫妇及其儿子,一共十几口人,仅有三茓子麦子,就指望着这麦子渡过荒年。
很早以前,农民囤粮食用的狭而长的席子称“茓子”,通常是用高粱杆的篾子编成的,亦作“踅子”,把它螺旋形围起来囤粮食,一个茓子也盛不了多少粮食。
没承想我们的家底被同村不同宗的原住民土匪张祥知道了,他伙同烂脚(林山亲叔)、二没牙和张高记,一连三个晚上到我家藏粮处探路,往草屋上抛砖头,试探有无看守人。他们知道室内无人,便在后墙挖了一个大窟窿,将麦子装入四个布袋,一人一袋(约近百斤)扛走了。此时已是五更时分,长祥(二娃爹)的祖父光泰起早拾粪,不意迎头撞上张祥四人,见他们慌慌张张地扛着长长的布袋,便知这几个歹人又偷了人家,便佯笑道:“在哪儿发财?”张祥指了指沟北,又嘱光泰切勿声张,事后定有酬谢。光泰回到家里,给家人说了,消息逐渐传开。我三曾祖(堂曾祖,绰号三瞎子)闻知此事,早饭时来到我家报信,二位祖父始知粮食被盗。三曾祖说,张祥他们把粮食藏在小地主赵文德姐姐赵马妮(匪属,有名的破鞋)家里,现在去搜,保准能要回来。于是,我祖父就去找村里拿大事(有威望能管事)的张星一老先生,让他给拿个主张,并说想报到桐河镇侦缉队长崔子布(音)那里去,一定要把粮食要回来。张星一想了想,劝道:罢手吧。他又说,张祥他们是干啥的(都是土匪)?崔子布是干啥的(绰号崔二旦,杆子头出身)?你就是报到崔子布那儿,也要不回来了。再为怨结仇,弄不好要出大事的。
就这样,二位祖父只得忍气吞声。在那大饥荒年头里,眼睁睁地丢了麦子,无疑是失去了命根子。当家人大祖父急火攻心,一病不起,铁铮铮的一条汉子就这样躺倒了。
1929年(民国十八年)农历二月十三日,大祖父活活气死,享年53岁。
大祖父在弥留之际,当着全家人的面,流着眼泪,叫着二伯的名字,说:“明章,你虽有兄弟三人,可盗咱家保命粮的贼子张祥,常年为匪,作恶多端,非常人可比,伯只能指望着你报仇了!儿啊,你可要记住,给伯报仇,给咱家报仇哇!”说罢,老人家含恨而逝。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23岁的二伯,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且身材高(一米八以上)大魁梧,霸气凌人,生就的耿直性情,嫉恶如仇。为报父恨家仇,他毅然决然地放下锄头,抛妻(赵氏)弃子(小六哥),结交江湖人物,跑黑道上“学艺”。在那时,要打掉几个盗粮之人决非易事,就是单打那个异宗的领头人张祥也不容易。他毕竟是惯匪,要对付他夫妇二人,一个人决难办到。于是,二伯就联系与张祥结有梁子的梭子客(大嘴三伯的大哥)和老希(张富山亲哥)二人,一起动手。
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二伯在张万顷(张振华亲伯,后移居下洼村)家里吃了饭,于午夜前后,伙同梭子客、老希来到张祥家,二伯把外水(望风或负责拦截),由梭子客和老希动手,开枪杀死了张祥夫妇二人。
万籁俱寂的村子里,突然响起了枪声,惊得犬吠声此起彼伏,被惊醒的梦中人无不毛骨悚然。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
“老少爷们,都不要出来。找谁的事,就是谁的事。张祥是我杀的,报仇哩!我张明章,给我伯报仇啦!”
二伯在村子里转了三圈,喊了三圈。直惊得诺大的村子里没有一家点灯,没有一个人敢出门看,只窝在屋子里屏息静听。父亲听得非常清楚,至今记忆犹新。
二伯不愿惊动家里人,不愿累及同伙,亮出名号,径直远走他乡,在数千里外艰辛谋生。后来,他在云南某地一个测量队安身,当了一名炊事员。
三十年后,二伯思家心切,在1959年的一天晚上偷偷地回到故里。那时候,大伯一家已经迁居湖北,老宅只剩我们一家。父亲和二伯抱头痛哭,诉说离别之情。此时他才知道,二伯母在他走后眼看着无法在这个大家庭里生活下去了,便带了小六哥跟着国民党驻军一个岳姓班长去了郭滩。二伯父悲愤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兄弟二人彻夜未眠,待到五更时分,父亲送二伯出村,不意被人认出。后来到了1960年,父亲(时任大队副大队长,中共预备党员)在河南的拔钉子运动中,以“通匪”罪名,被整得很惨。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十年。1969年春的一天,我在大队部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邻村的土匪张明章从云南押解回来了。我便怀着仇恨的心情去看一看那个土匪的模样。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满头白发,萎靡不振,显得异常苍老。但从他的服饰和脸色看,不像农民,倒像是一个退休干部。他被关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人们隔着破旧的窗子看他,就像看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病狮。他不时地抬眼看一下窗外的人,大口大口地抽着乡下人难得一见的香烟,满脸的沮丧。
我看着眼前这个多次株连我家的土匪,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意,如果他不是一只死老虎,说不定会上去揍他几拳。
自从二伯被押解回来后,父亲从未去看他。不知老人心里怎么想的,从没有说过要去看他的话,也不打听关于他的事。
没过几天,大队部通知亲人去领人。他的妻儿早已远走他乡,他嫡兄一家又远在湖北,这可给我们一家人出了个难题。正在两难之际,早已另立门户的长兄挺身而出,把二伯接回来,安置在位于老宅子前面他那三间坐东朝西的茅屋里。后来我才知道,二伯母娘门姓赵,大嫂赵氏就是她的亲侄女。自幼就有“好娃”之称的长兄,做事从来都是谨言慎行,有了这双重亲情,他竟然毫无顾忌地做出这等壮举,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二伯被接回长兄家里以后,左邻右舍的人便悄悄地去看望他。他虽然满脸病容,却显得非常平静和满足,言语虽然不多,可总是亲热地拿出香烟让人。
我曾到长兄家里去了一趟,近距离地看一看那位土匪。没想到坐在茅屋正间地铺上的一脸病态的他,竟然和善地微笑着将香烟递给我,让我抽。我拒绝了,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了。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那还是在1965年春,我在初中一年级的下学期,应征人民空军滑翔员,顺利地通过了体检第二关,只剩下政治审查了。本村本族的那位大队支部书记,以“匪属”为借口,让我失去了成为滑翔员的大好机会。1969年初,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父亲再度被审查。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一直追随我的一个同村小头头,此时倒主宰了我们的命运。在他指使下,父亲被诬为一贯道头目,加上“匪属”的罪名,这两顶大帽子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我又一次失去了当兵的机会——政治审查把我入伍资格取消了。
后来,我在生产队的表现,取得了队长的信任。他推荐我到大队当红六员(半脱产)。在大队部,我见到了比较熟悉的大队支部书记。早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这位邻村的支部书记已经了解了我的情况。他曾多次到学校和区总部看望我这个红卫兵头头。我请他吃饭,还骑着自行车带他出去办事。正是有这一层关系,他把我选入了大队文艺宣传队。我的情况刚刚好转,想不到晴天一声霹雳,从天上掉下了个土匪二伯。
在长兄家见到二伯的那一天,回到住室,脑子里乱极了,几句顺口溜突然涌上心头,我便写下了这样几行文字:
丹心惯承雨露涤,慧眼分明我友敌。
情义陈腐奈我何,此头岂向寇仇低。
1969年4月14日
写罢,心情反而更加汹涌难持,我把平时舍不得抽的一盒白河桥香烟找了出来,躺在床上狠命地抽。没想到一支香烟对于一个初学抽烟的人具有那么大的法力,不一会儿,我便四肢发软,头昏脑涨,浑身飘然欲飞,于朦胧中渐渐失去了知觉。过后,我还一直感到奇怪,烟和酒一样能够醉人。
就是在这绝望的背景下,我决定离开村子,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环境,修漯南小铁路去。此一去也,结识了一位同村同族同辈的大队副支部书记(支部书记的姑舅表侄),深得他的信任。当我在两个月后再次回到家里时,二伯父早已病逝,静静地躺在老宅西边祖坟下边一抔新土中,享年63岁。老来叶落归根,葬于父母脚下,也算他不幸中的一大幸事。
据父亲说,后来二伯所在单位弄清楚了他的情况,来信还让他回去,享受退休待遇。可是二伯出逃后一直没有再婚,一个孤寡老人,在那里已无牵挂。他说:
“死了算了,给伯报了仇嘛,又工作了几十年,值了。”
老人对我兄嫂交代了后事,开始绝食,未几身亡。
父亲的话,使我对“土匪”二伯再也恨不起来了,而且心中常有一股说不清数的滋味。
往事如云烟,二十几年一晃便过去了。但是二伯父留给我的微笑,却再也难以忘怀。那一张笑脸,根本找不出恨,找不出悔,找不出遗憾。当我再次徘徊在那抔黑土旁边的时候,仍然分辨不出那个微笑,是笑他终于叶落归根,显示出满足了呢?还是笑他终于无愧于他的先人而一生无悔呢?亦或是笑世人对他的仇视而不近情理呢?
回想在民国时期,国将不国,家将不家,能够做到舍己成仁者,实在不多见也。
杀民贼,为社会除害,是为忠。遵父嘱,为先人报仇,是为孝。舍小家为大家,抛妻别子,是为公。自担罪名,不累及同谋,是为义。羞于蒙耻,绝食身亡,是为节。呜呼,忠孝公义节俱全,壮哉,壮哉!二伯父堪称伟男子也!
写于1990年6月27日,1991年3月27、28日